許多同學應該都還記得聯考前夕的焦慮:差一分可能要掉好幾個志願,甚至於一生的命運從此改觀!到了大四,這種焦慮可能更強烈而複雜:到底要先當兵?就業?還是先考研究所?我就經常碰到學生充滿焦慮地問我這些問題。可是,這些焦慮實在是莫須有的!
因為,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絕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也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救了一個人的一生。屬於我們該得的,遲早會得到;屬於我們不該得,即使僥倖巧取也不可能長久保有。如果我們看清這個事實,許多所謂「人生重大抉擇」就可以淡然處之,根本無需焦慮。而所謂「人生的困境」,也往往當下就變得無足掛齒。
以聯考為例:一向不被看好的甲不小心猜對十分,因而進了建國中學;一向穩上建國的乙不小心丟了二十分,而到附中。放榜日一家志得意滿,另一家愁雲慘霧,好像甲乙兩人命運從此底定。可是,聯考真的意味著什麼?建國中學最後錄取的那一百人,真的有把握一定比附中前一百前景好嗎?僥倖考上的人畢竟只是僥倖考上,一時閃失的人也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前功盡棄。一個人在聯考前所累積的實力,絕不會因為放榜時的排名而有所增減。
因為,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所以,三年後乙順利的考上台大,而甲卻跑到成大去,這時回首高中聯考放榜的時刻,甲有什麼好得意?乙又有什麼好傷心?同樣的,今天念清華動機的人,當年聯考的分數,都比今天念成大機械的高,可是,誰有把握考研究所時一定比成大機械的人考的好?仔細比較甲乙的際遇,再重新想想這句話:「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不會因為一時的際遇而終止增或減。」聯考排名只是一個表象,有何可喜、可憂、可懼?
我常和大學部的同學談生涯規劃,問他們三十歲以後,希望在社會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可是到現在沒有人真的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們能想到的只有片段的「際遇」,更可悲的甚至只活在放榜的那個(光榮或悲哀的)時刻!但是,容許我不厭其煩的再重複一次:生命的真相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這是偶發的際遇無法剝奪的,更不是一時順逆的際遇。如果我們能看清楚這個事實,生命的過程就真正是「功不唐捐」,沒什麼好貪求,也沒什麼好焦慮的了!剩下來,我們所需要做的無非只是想清楚「自己要從人生獲得什麼」,然後安安穩穩、誠誠懇懇的去累積就是了。
我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從一進大學就決定不再唸研究所,所以,大學四年的時間多半在唸人文科學的東西,畢業後工作了幾年,才決定再唸研究所,碩士畢業後,立下決心;從此不再為文憑而唸書。誰知道世事難料,當了五年講師之後,我又被時勢所迫,整裝出國唸博士。出國時,一位大學同學笑我:全班最晚唸博士的都要回國了,你現在才要去?兩年後我從劍橋回來,覺得人生際遇無常,莫此為甚:一個大一就決定再也不鑽營學位的人,竟然連碩士和博士都拿到了!屬於我們該得的,哪一樣曾經少過?而人生中該得與不該得究竟有多少,我們又何曾知曉?從此我對際遇一事不能不更加淡然。
當講師期間,有些態度較極端的學生會當面表現出他們的不屑,從劍橋回來時,卻被學生當做不得了的事看待。這種表面上的大起大落,其實都是好事者之言,完全看不到事實真相。從表面上看來,兩年就拿到劍橋博士,這好像是很了不起,但是,在這「兩年」之前,我已經花了整整一年,將和研究主題有關的論文全部看完,並找出研究方向;而之前更已花三年時間做控制方面的研究,並且在國際著名的學術期刊中發表論文。而從碩士畢業到拿博士,七年的期間,我從未停足研究與自修,所以,事實上,這個博士是累積了七年的成果,(若只算我花在控制學門的時間,也至少有五年),根本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常人不從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來看待生命因積蓄而有的成果,老愛在表面上以斷裂而孤立的事件誇大議論,因此每每在平淡無奇的事件上強做悲喜。可是對我來講,當講師期間被學生瞧不起,從劍橋回來時被學生誇大本事,都只是表象,事實是:我只在乎每天二十四小時點點滴滴的累積。拿碩士或拿博士只是特定時刻裡,這些成果累積的外在展示而已,人生命中真實的累積從不曾因這些事件而終止或加添。
常有學生滿懷憂慮的問我:「老師,我很想先當完兵,工作一兩年再考研究所,這樣好嗎?」
「很好,這樣子有機會先用實務來印證學理,你唸研究所時會比別人瞭解自己要的是什麼。」
「可是我怕當完兵又工作後會失去鬥志,因此考不上研究所。」
「那你就先考研究所好了。」
「可是假如我先唸研究所,我怕自己又會像唸大學時一樣茫然,因此唸得不甘不願的。」
「那你還是先去工作好了!」
「可是……」
我完全可以體會到他們的焦慮,可是卻無法壓抑住對於這種話的感慨。其實,說穿了,他所需要的就是兩年研究所加兩年工作,以便加深知識的深廣度並獲取實務經驗。先工作或先學,表面上大相逕庭,骨子裡的差別根本可以忽略。在朝三暮四這個故事裡,主人原本餵養猴子的像實是早上四顆下午三顆,後來改為朝三暮四,猴子不高興而堅持改回到朝四暮三。
先工作或升學,期間差別猶如「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原不值得計較,然而,我們常常看不到這種生命過程中長遠而持續的累積,老愛將一時際遇中的小差別誇大到攸關生死的地步。最諷刺的是:當我們面對兩個可能的方案,而焦慮地不知如何抉擇時,通常表示這兩個方案或者一樣好,或者一樣壞,實際上選擇哪個都一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先後順序而已。而且,愈是讓我們焦慮得厲害的,其實差別越小,愈不值得焦慮。反而真正有明顯的好壞差別時,我們輕易的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可是我們卻經常看不到長遠的將來,短視的盯著兩案短期的得失:想選甲案,就捨不得乙案的好處;想選乙案,又捨不得甲案的好處。如果看得夠遠,人生常則八、九十,短則五、六十年,先做哪一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甚至當完兵又工作後,再花一整年準備研究所,又有什麼了不起?當然,有些人還是會憂慮地說:「我當完兵又工作後,會不會因為家累或記憶力衰退而比較難考上研究所?」我只能這樣回答:「一個人考不上研究所,只有兩個可能──或者他不夠聰明,或者他的確夠聰明。不夠聰明而考不上,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假如你夠聰明,還考不上研究所,那只能說你的決心不夠強。假如你是決心不夠強,就表示你生命中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其重要程度並不下於碩士學位,而你捨不得丟下它。既然如此,考不上研究所也無須感到遺憾。不是嗎?」人生的路這麼多,為什麼要老斤斤計較著一個可能性?
我高中最要好的朋友,一生背運:高中考兩次,高一唸兩次,大學又考兩次,甚至連機車駕照都考兩次。畢業後,他告訴自己:我沒有人脈,也沒有學歷,只能靠加倍的誠懇和努力。現在,他己擁有一家公司,年收入數千萬。一個人在升學過程中不順利,這是常見的事。有才華的人,不會因為被名校拒絕而連帶失去他的才華,只不過要另外找適合他表現的場所而已。反過來,一個人在升學過程中太順利,也難免因而放不下身段去創業,而只能乖乖領薪水過活。福禍如何,誰能全面知曉?我們又有什麼好得意?又有什麼好憂慮?人生的得與失,有時候怎麼也說不清楚,有時候再簡單不過了:我們得到平日累積的成果,而失去我們不曾努力累積的!所以重要的不是和別人比成就,而是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
功不唐捐,最後該得到的不會少你一份,不該得到的也不會多你一份。好像是前年的時候,我在往藝術中心的路上遇見一位高中同學。他在南加大當電機系的副教授,被清華電機系聘回來上短期課程。從高中時代他就很用功,以第一志願上台大電機後,四年都拿書卷獎,相信他在專業上的研究也已卓然有成。回想高中入學時,我們兩個人的智力測驗成績分居全學年第一、第二名。可是從高一我就不曾放棄自己喜歡的文學、音樂、書法、藝術和哲學,而他卻始終不曾分心,因此兩個人在學術上的差距只會愈來愈遠。反過來說,這十幾二十年我在人文領域所獲得的滿足,恐怕已遠非他所能理解的了。我太太問過我,如果我肯全心專注於一個研究領域,是不是至少會趕上這位同學的成就?我不這樣想,兩個不性情的人,註定要走兩條不同的路。不該得的東西,我們註定是得不到的,隨隨便便拿兩個人來比,只看到他所得到的,卻看不到他所失去的,這有什麼意義?從高中時代開始,我就不曾仔細計算外在得失,只安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喜歡鬼混,願意花精神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我不能放棄對人文精神的關懷,會持續一生去探討。事實單單純純的只是──我只是在乎每天二十四小時生命中真實第累積,而不在乎別能不能看到我的成果。
有人問我,既然遲早要唸博士,當年唸完碩士就出國,今天是不是可以更早升教授?我從不這樣想。老是斤斤計較著幾年拿博士,幾年升等,這實在很無聊,完全未脫離學生時代「應屆考取」的稚氣心態!人生長得很,值得發展的東西又多,何必在乎那三、五年?反過來說,有些學生覺得我「多才多藝」,生活「多采多姿」,好像很值得羨慕。可是,為了兼顧理工和人文的研究,我平時要比別人多花一倍心力,這又是大部分學生看不到,也不想學的。有次清華電臺訪問我:「老師你如何面對你人生中的困境?」我當場楞在那裡,怎麼樣都想不出我這一生什麼時候有過困境!後來仔細回想,才發現我不是沒有遭遇過困境,而是被常人當做困境遇,我都當做一時的際遇,不曾在意而已。
剛服完兵役時,長子已生出卻還找不到工作,我曾焦慮,卻又覺得遲早會有工作,報酬也不至於低的離譜,就不曾太放在心上。唸碩士期間,家計全靠太太的薪水,省吃儉用,但對我而言又算不上困境。一來,精神上我過得很充實,二來,我知道這一切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轉行去教書(做自己想做的事)。三十一歲才要出國,而同學正要回系上任教,我很緊張(不知道劍橋要求得有多嚴),卻不曾喪氣。因為,我知道自己過去一直很努力,也有很滿意的心得和成果,只不過別人看不到而已。
我沒有過困境,因為我從不在乎外在的得失,也不武斷的和別人比高下,而只在乎自己內在真實的累積。我沒有過困境,因為我確實了解到: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絕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有劇烈的起伏。同時我相信──屬於我們該得到的,遲早會得到;屬於我們不該得的,即使一分也不可能加增。假如你可以持有相同的信念,那麼人生於你也會是寬廣而長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困境」,也沒有什麼好焦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