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非常喜歡那矗立在高坡上,採光良好的教室。
教室在六樓,有著可以鳥瞰中和市和台北市的遼闊視野。
每次下課,那一長列明亮潔淨的大玻璃窗,淺綠整齊的百葉窗簾,以及那一整片城市的風景,都在向我招手,吸引著我,流連眺望,不忍離去,並且,讓人自心底發出如此的浩嘆:
這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屋頂呢?
而每座屋頂下,如果都相處著一群人,一群來自東西南北、各個角落的人;那麼,到底是一隻怎樣無形且神奇的手,在支配著人間這錯綜紛繁的聚散離合?
遠處的青山,在台北盆地的煙塵中,呈顯微藍色;它們總以沉默回答我。然後,當我再回過頭來,凝視著教室裡,或沉思、或走動、或閉目養神的學生時,我心底便格外充滿了感情。
真的,在這廣大的世界裡,究竟是一種怎樣微妙難解的機緣,才使我們從一千九百多萬人口中,游離出來,共聚在此屋頂下?我不否認,我喜歡他們。
雖然,我不知道,在他們以往的學生生涯中,上國文課的心得與體會如何?但是,在他們生命中,這最後兩年的國文,既是由我帶領,我便要給他們一個生動美麗的結束;我便要讓他們覺得,上國文,也可以是一件多麼歡喜可愛的事情;而尤其,我要讓他們知道,老祖先所留給我們的東西,並不是如他們所想的那麼呆板陳舊,那麼迂腐空闊;啊,不,我要讓他們明瞭,那些作品、那些篇章,其實都是從人性出發,是非常貼近我們生活的生命體驗;活潑、平易,帶著濃厚的民族色彩,並且,充滿了智慧。那樣的教學心願,是多麼地令我著迷興奮?但也是多麼地令人殫精竭慮、勞神苦思?我不知道我做了多少?但我珍愛那每一寸每一縷在此屋頂下與他們共處的時光,我願意牢牢記取那每一次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做為一個教師,我一直不能忘懷,東漢的楊雄,在法言一書中,提到孔子與顏淵的關係時,所說「孔子鑄顏淵」的那個「鑄」字。因為那真是多麼驚心動魄,令人神往的一個字眼?若無仲尼,樂天知命的顏淵,也許仍將一簞食,一瓢飲,不遷怒,不貳過;但,是由於仲尼,給了他方向,給了他指引,給了他行為準則,給了他最適切完美的陶鑄,早夭的顏回,才在他短短三十幾年的生命中,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出生命的光采來的。顏淵遇見仲尼,雖死無憾!而那不也正是一個老師對自己所應有的期許與盼望嗎?
─讓學生覺得,在一生之中,能遇見你,是一件多麼幸運可喜的事情?雖然,這樣的境界與理想,或許陳義過高,但那畢竟是一個可以,且值得去奔赴的目標。所以,這樣想來,投身於校園的事業,實在是一件不為名、不為利,很辛苦嚴肅的事情啊!但也實在是一件很雋永、很快樂、很有意義的工作。
我喜歡我的正業是教書。我喜歡和許多年輕而尚待開發、拓展的心靈,在這世界許多屋頂當中的一座之下,相遇、相處,共同探索人生,關心生活,共同成長與進步。當許多年光過去,有一天,我們分手,各自在新的屋頂下,想起從前,我希望,懷著溫馨,我們都不會忘記,茫茫人海之中,那曾經有過的,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74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