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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題:「損者三友」是怎麼個損法? 點閱:18248
張貼者:噪音 No Email
108學年度國一國文採用的康軒版課本,在第一冊第五課「論語選」課目中,選錄了《論語•季氏》的「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一文: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論語•季氏》

這篇選文在古老年代的部編本教科書中也曾列為課文,對於「直、諒、多聞」的詮釋,部編版和現在的康軒版,大抵有共識。同仁們備課討論時,對於康軒版課本的注釋,產生了一些疑問,主要是著眼於「便辟、善柔、便佞」三者的理解。

康軒版課本的注釋:


我們將注釋的釋音移到句末,方便我們專注於釋義的部分:


根據這張注釋列表,受過古文訓練的人,會因為古文的「句式常例」,直觀認為「便=善=善於」。沒受過古文訓練、但是對中文有感覺的學生,也可以從注釋的釋義敘述,推導出「便=善=善於」的結論。

「便=善=善於」,這樣的理解方式,在過去的部編版,是直接寫在課本的注釋中的。也可以認為,這樣的理解,一直都是主流,從過去到現在,連編審教科書的專家學者都是這麼習以為常的理解著。

以部編版87年8月正式本初版第11課論語選注釋為例:


從注釋列表可以很清楚看出,部編版直接將「便=善=善於」寫在課本注釋中,只是對於「便辟」的解說有些不同。

然而,「便=善=善於」這樣的理解方式,其實是有些問題的。

一是從「句式常例」來看,三個子句應該是「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而不是「便辟,善柔,便佞」。我們可以推斷三個「友」字在三個並列子句中的作用一致,但是不能據以推論「便=善(善於)=便」。


也就是說,「便辟,善柔,便佞」並沒有「結構一致的必然性」。其實我們也可以將「善柔」解作「善於柔」,另將「便辟」和「便佞」解作「便而辟」、「便而佞」,意思就是「既便且辟」、「既便且佞」,這樣解讀的可能性其實是存在的。

二是從「音義連動」來看,當「便」讀二聲「ㄆㄧㄢˊ」,它應該是「能言善道」或「巧言善辯」的意思,這時候「便(ㄆㄧㄢˊ)=辯(ㄆㄧㄢˊ)」,是形容「口才好」。如果「便」字要解釋成「善於」,應該讀作四聲「ㄅㄧㄢˋ」。

【「便」的音義對應】


從音義對應而言,如果我們要將「便」解釋作「善於」,就應該讀成四聲(ㄅㄧㄢˋ);如果仍然維持二聲(ㄆㄧㄢˊ)的讀法,而這個讀法又是從「古代」相傳迄今,就道理上而言,我們應該將「便」解讀為「能言善道」或「巧言善辯」。

《論語》裡沒有「辯」字,而「便」字只出現在兩章,一是本課所引〈季氏〉篇的「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另一處則是〈鄉黨〉篇:
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這裡的「便便」,讀二聲「ㄆㄧㄢˊ」,是「言詞流暢、能言善道」的意思。而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司馬遷也化用《論語》此篇章來描述孔子:
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

「辯辯」也是讀二聲「ㄆㄧㄢˊ」,就是「便便」,是「言詞流暢、能言善道」的意思。

如果說,司馬遷距離孔子言說身教的年代較遠,《史記》的用法可能僅限於疊字詞「便便」和「辯辯」相同,其型態與「便辟」和「便佞」的構詞法不同,不足以讓我們推論「便辟」和「便佞」可能是「便而辟(既便且辟)」、「便而佞(既便且佞)」,那我們找年代稍近一些的《孟子》來檢視,全書只出現一次「便」字,構詞型態剛好與「便辟」、「便佞」相同:
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書中的「便嬖(ㄆㄧㄢˊ ㄅㄧˋ)」,正是「便而嬖(既便且嬖)」,指君王身邊「能言善道而且寵信親近的小臣」。「便(ㄆㄧㄢˊ)」是形容能言善道,「嬖(ㄅㄧˋ)」是形容受到寵信。

到這邊我們整理一下思路,可以得到三點:

一、《論語》是孔子學生與再傳弟子合輯的語錄,使用著當時「彼此溝通無障礙」的語言文字,《論語》中出現兩次「便」,一處是描述孔子「言詞流暢、能言善道」的「便便」,另一處是孔子說到「損者三友」的「便辟」和「便佞」。

二、《論語》從古代學者「師生相傳、口誦心維」,以迄於今,在音讀上,「便」字讀二聲(ㄆㄧㄢˊ),應該是「能言善道」或「巧言善辯」的意思;若讀四聲(ㄅㄧㄢˋ),才是「熟習、善於」的意思。那麼,「便辟」和「便佞」的「便」,如果要解作「善於」,其實應該讀作四聲。

三、《孟子》書中僅一處的「便」字用法,是「便嬖」一詞,「便」與「嬖」兩字意思並存,意謂「能言善道且寵信親近」,「便嬖」是「便且嬖(既便且嬖)」的構詞型態,而這裡的「便」字,也是「從古至今」讀作二聲
「ㄆㄧㄢˊ」。


前面提到,部編版和康軒版對於「便辟」的解說,就有些許的差異:


康軒版的注釋,應該是配合《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說法:


康軒的注釋,嗯,這樣算是「研機綜微」吧!結合《教育部國語辭典》和部編版的說法,成一家之言,如此甚妙,所以我們也可以把部編版、康軒版,以及《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說法並列一起觀看,或許也能給我們一些啟發。



從這張列表可以看到,「便佞」的解說,在《教育部國語辭典》中沒有「鱔魚(善於)」了,而是接近「既便且佞」的「巧言善辯,阿諛逢迎」。當然,這樣並不能證明什麼,我們先將目光擺在「便辟」,主要討論兩個點:

一、「便辟」是「擺威儀、作姿態」或者「迎合他人」?重點在「辟」。

二、「不正直」的概念是怎麼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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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便辟」是「擺威儀、作姿態」或者「迎合他人」?重點在「辟」。



「擺威儀、作姿態」跟「迎合他人」明顯不同。以前部編版解作「擺威儀、作姿態」的理由,應該是根據《論語》裡關於「辟」字的用法而來。《論語》裡除了「友便辟」之外,另外的「辟」,主要跟「子張」有關係:


以前部編版「便辟」解作「擺威儀、作姿態」,或許是承襲朱熹:「辟,便辟也。謂習於容止,少誠實也。」而來。講到這兒,「便」字解作「善於」,也是受到古代注疏家的影響。

不過,這樣的推論是有疑慮的。首先,〈先進〉篇是老師評論學生,〈子張〉篇是同儕評論,兩者下評論的取捨未必相同;再者,下評論的時空背景未知,儘管都是評論子張,卻有可能屬於不同時空背景,而且「人是會變的」。當然,我們可以找出當時諸子各家對於子張的相關記述或評論來輔助,可是,這些人都不是說出「師也辟」、「師也過」的孔子,實在很難據以核實「辟」字所指。

如果我們參考《孟子》書中的「便嬖」一詞,是「既便且嬖(能言善道而且親近寵信的人)」的意思,《論語》中孔子所謂的「便辟」,或許更有可能是「既便且辟(能言善道而且親近信任的人)」。(這只是我的猜想)

如果我們將「便辟」視為「既便且辟」,是一種「能言善道」又「容易親近信任」的人,這時候「便辟」的「辟」才會衍生出「善於迎合他人」的意思。

也就是說,當我們將「便辟」視為「善於迎合他人」,「便辟」的意思就「近似」《孟子》書中的「便嬖」一詞,這時候,是不是更應該將「便辟」解讀為「能言善道又善於迎合他人」,「便」與「辟」的意思同時成立,而「友便辟」之所以為「損友」,則是孔子認為這樣的朋友不利於「進德修業」吧。

不過,若將「便辟」解讀為「能言善道又善於迎合他人」,這「善於迎合他人」的意思,又會與「善柔」非常非常接近。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康軒注釋跟《教育部國語辭典》的解釋,在「遣詞用字」上做了調整,然而,就算是寫成「善於裝出和善的臉色」或「善以和悅或柔媚的情態誘惑」,不也都是「善於迎合他人」嗎?差別只在於,康軒的注釋「中性」一些,而《國語辭典》的解釋比較曖昧,好像是提醒人「慎選男友或女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樣子。


如果我們認為「善柔」足以單獨成項,而且認同「善於裝出和善的臉色」或「善以和悅或柔媚的情態誘惑」的說法,其實也是「善於迎合他人」的不同描述而已,那麼我們就應該思考:「便辟」除了「便」的能言善道,「辟」應該怎麼解讀更合適?

參考《孟子》書中的「便嬖」,將《論語》中孔子所謂的「便辟」解讀為「既便且辟」,能言善道而且親近信任,其實不需要將「親近信任」發展成「善於迎合他人」,直接用「親近信任」的意思就足夠了。

這樣的朋友又「損」在哪裡?因為親近信任,又能言善道,若「我」缺乏警覺清明之心,就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就是一種「容易受到蒙蔽而不自覺」的狀況。意思是:能言善道又與我非常親暱的「便辟」之友,容易讓我受到誤導而不自知,面對這樣的朋友,若無自我省察之能,在不知不覺之中,便會有損於進德修業。

套句網路流行語,這類似於「防火防盜防閨蜜」,「閨蜜」難防又不可不防啊!

根據以上的推論,個人以為,損者三友的三個子項,可以修改如下,讓三個子項的區隔更明顯一些:


其實,我們可以發現,所謂的「損者三友」,「便辟、善柔、便佞」都涵蓋在同一個大前提之下,就是「我們容易受到這三種人欺騙誤導」,「便辟、善柔、便佞」是這前提下的三種常見類型。在「我」的德業尚未臻於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境界之前,這樣的朋友影響「我」很大,「損我」的機率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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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正直」的概念是怎麼生出來的?

不只是「便辟」一詞「莫名」生出「不正直」的概念,我們還可以發現,「欠缺誠信」和「沒有真才實學」的概念,也自動附加上「善柔」與「便佞」,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奧妙的事情。


這跟我們的語文教學和評量一直有著「標準解答」的強烈需求有關。因為需要「標準解答」,所以課本幫我們框好了學習與思維的限制,也進一步限制了練習與評量的試題,讓試題有著「標準答案」。

這樣當然還不足以說明「不正直」的概念是怎麼生出來的。真正生出「不正直」、「欠缺誠信」、「沒有真才實學」等概念的主要原因,是我們的「成見」。我們囿於成見,囿於思維習慣,所以很「理所當然」的生出這些概念。

因為人性喜歡「對稱」,因為大前提是「損益」相對,所以我們便不自覺的認為:「益者三友」與「損者三友」之間,必定存在著「正/反」的對應關係,前後三個子項,就自動腦補,生出「不正直」、「欠缺誠信」、「沒有真才實學」等概念:


但是,當我們仔細推敲「便辟」、「善柔」、「便佞」本身,其實並沒有這些附加上去的「不好特質」。

進一步推敲:「益者三友」之所以「益」,是就「使人受益」的條件去講述;「損者三友」之所以「損」,是就「使人受損」的條件去講述;這兩大類底下的子項,沒有「一定要」逐項正反相對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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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總結一下「損者三友」(應該或許可能)是怎麼個損法?

一、「便」讀二聲(ㄆㄧㄢˊ),是「口才很好」,而不是「善於」。

二、將「便辟」理解為「既便且辟」,「便佞」理解為「既便且佞」。

三、將「損者三友」的三個子項修改如下,讓三個子項的區隔更明顯一些:


四、所謂的「損者三友」,「便辟、善柔、便佞」都涵蓋在同一個大前提之下,就是「我們容易受到這三種人欺騙誤導」,「便辟、善柔、便佞」是這前提下的三種常見類型。

五、移除過去「損者三友」相應的「不正直」、「欠缺誠信」、「沒有真才實學」等概念,回歸「便辟」、「善柔」、「便佞」的本義。

2020/3/25,下午 04: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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