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群眾的吵嚷聲,使他能勉力維持著僅有的幾絲神智,和作為一個大臣所應有的尊嚴-儘管他現在不過是個低賤的階下囚。
他戴著木枷,背上綁著木板,直挺挺地跪在刑場中央。表情木然,眼神渙散,被頭散髮,身上的囚衣因著牢刑的嚴厲而殘破不堪。有人走近他,在他臉上吐了口唾,他一點也沒有反應。那人低聲咒罵:「奸賊!」狠狠的踹了一腳。奸賊?人們竟是如此看待他!他顫著抖,那辭像巨石痛擊了他的心;那曾沸騰、光芒萬丈,今卻淌著血泊、微弱無力跳動著的心。
奸賊,不是我,是他,他!十二個時辰未碰過水的口半張著,想為自己分辯,卻只發出嘶啞的哀聲。他拚命用仇恨的眼神瞪著坐在主刑官右首的那個人-那陷害他的主使。那人鄙夷的一笑,投向他的目光,不但無情,甚至帶著厭惡。他使盡每一分氣力所形成的恨意,就此被打消的無影無蹤。
他絕望的閉上眼。牢獄中,每一晚的刑求、辱虐使他不成人形,也使他越發保持意念,不可動搖:我是清白的!我沒有作錯任何事!有人陷害了我!陰冷潮濕的石室裡迴盪著血腥刺骨的慘呼。換來的只是殘酷的嘲笑,你再叫,再喊哪,瞧你這副樣子,還想作詩弄文,還想操權奪利?你早不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了!再叫的大聲點,豬狗不如的東西!
那晚,他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堆裡,聽到隔室輕微的聲響,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每說幾個字便喘口氣:「誰不知…你是清白的呢?這…沒用的……承認…他們說的罪,至少可以在死前…少受些…屈辱。」他不回話,兩行清淚滑落腮旁。「認罪…會讓你死的爽快點……」
他終於低頭。一切的罪名,私贓、妒才、殘暴虐民、藐視皇室、叛國…他不待獄吏宣罷,一概招認,當獄吏要他朝向皇上所在磕頭謝罪時,他痛哭,幾乎將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
死刑判在這樣一個好天氣,全城人民都洶湧而至,爭相目睹這絕世惡賊的相貌。他仍閉著眼,忽然一種液體潑灑了他滿頭滿臉,幾滴流入口中。四周哄然叫囂。那液體略帶鹹味,他一睜眼,看見一個粗野的男人一手抓著褲帶,得意洋洋地叫著:「死賊,吃老子的尿!哈!」
這是人民!還是在天子腳下的人民!他一陣噁心,砰然倒地,伏在沙地上嘔著,灼熱的喉嚨迸裂開來,乾枯的眼眶早已沒有淚水,於是流下了鮮血。
「時辰已到!」刑官宣佈。劊子手提起他的頭髮將他扶正,揚起大刀遮蓋了天空。鮮血將要流乾,雙眼的劇痛也不再,他直勾勾地望著太陽。日神,你一點也不夠明亮。
在令牌擲下的前一瞬間,犯人扭動身軀,焦熱乾裂的唇掙扎著開合,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喊:
「冤枉啊!」
月夜,打更的梆聲遠遠響起,已三更了。巷口磚屋下陰影處,影子略動了動,原來蹲坐著一個人,頭從雙膝間緩緩抬起,年輕的臉上滿是倦容,帶著隱約迷惘。
他在此已坐了很久。打從正午離開刑場,滿腦子是那畫面:劊子手高舉大刀,猛力一揮,頭顱似皮球般滾落,雙眼掛著血淚,瞪著天。滿場驚呼,滴血的刀刃在屍身上擦了幾擦,又入了密不透風的刀鞘。主刑官和那位大人首先離去,不久兵卒撤守,人群逐漸散去。
『冤枉啊…』慘呼聲在耳畔揮之不去,他在大小巷衖中疾奔,良久,心中稍定,停下腳步,不知覺已進入一條死胡同,索性坐下,思緒波濤洶湧。
別忘了仇!眼前浮現出朦朧的影像,逐漸清晰,爹乾枯的手從獄欄中伸出,顫抖著抓住他的臂膀,眼角淚滴濕了一夜斑白的髮鬢:爹被免官,打入大牢,你們娘兒生活悽慘,全是為一名小人所害……那人在朝廷中有極高地位,欺瞞聖上,一手遮天,心中無存家國興亡;忠臣義子,被他趕盡殺絕!記住,那人姓鄭…姓鄭……
鄭什麼?爹再沒有說完。也許因為太過悲憤,一口氣提不上,便口吐白沫,斷了氣。他不過是個弱冠少年,眼睜睜看著親爹慘死,儘管震驚打擊,又能如何?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正無依徬徨間,那位大人如救星般降臨於他面前,拯救了他和他娘,也拯救了他微渺之極的復仇大計。
「朝廷中有此奸人,是皇上的禍患,是人民之不幸,必使之曝於公堂之前,教世人明其罪、斥其非!」仇人的身分很快明瞭,是一個姓鄭的大臣,受朝廷內狐朋狗黨支持,藐視王法,殘害忠良,草菅人命。與其作對自然甚難,但那位大人精謀深算,和他通力合作,終於將那姓鄭的真面目揭穿!
他是個奸臣啊!終於被斬首,是天意啊!你看百姓不都清楚知道他的罪麼?可,可那聲冤枉…那麼淒厲、那麼怨忿、那麼不甘,像是所有痛訴、申告,都化作一道青煙,直入天庭,要皇天還他一個清白─這,卻是假裝不來的!
腳步聲驚動了他。兩個文士打扮的人走近,一面低聲交談:「鄭大人一生鐵面無私,剛正守法,忠君愛國,又文采橫溢,想是惹得朝廷內小人妒嫉,竟遭此禍。」「哀哉!鄭大人一死,天下百姓失一好官矣!」「鄭大人非但被捏造這許多罪名,甚至斬首示眾,受莫大侮辱,我等卻一籌莫展,毫無辦法!」「聽說主兇首腦乃是…宰相大人,而幫助宰相陷害、栽贓鄭大人的則是一個……」文士瞥見他,驀地止口,默不作聲,快步離去。
他力持鎮定,卻微微顫抖。陷害?栽贓?這兩個文人在說什麼?這姓鄭的什麼壞事也沒做,甚至是個大大的好官?那麼是他和宰相錯了?是爹的遺言有誤麼?還是爹說的是……『另一個』姓鄭的大官?
那會是誰?他霍地站起,又頹然坐倒。
那人終於死了!想到這,他露出淺笑,舒服地躺在浴盆裡。低頭看向自己的肚腹,皮肉變得皺垮,似乎臃胖了些,想是心腹大患既除,輕鬆不少,餐餐吃油膩了。
回想行刑當天,初見那人呆滯地跪在刑場中央,他著實吃了一驚-短短個把月的牢獄生活,竟可使一個飽腹詩書、氣宇軒昂的大臣,變得如此憔瘦、落魄,遍體鱗傷、了無生氣。那人眼神空洞,只在看見他的瞬間,忽然填入一股痛入骨髓的怨恨。
他不禁高興了。約莫半月前,皇上召見他,迫不及待問:「鄭愛卿,你上次說好要幫朕尋十名美女作宮廷樂師,怎地沒下文了?」他從容道:「臣近來事務較多,實無餘力去尋那十名美女,請皇上勿要怪罪。」年輕皇帝的臉上擠出笑容:「有什麼事務?朕分派給其他臣子去辦。」
他答:「其實只有一件令臣煩心。鄭輔佐大臣犯了重罪押在牢裡,不知如何處分,還請皇上示下?」皇帝心不在焉,隨口道:「既然犯了重罪,那就殺頭罷。有什麼好說的呢?」
哼!你想破頭也想不到罷?下令殺你的人不是我,是你忠愛的皇上!瞧你現在活脫是個行屍,那雍容大方的儀態到哪去了?那些雄壯激昂的詩文呢?全扔掉了?百姓看你,比看街上的癩皮狗更不如;你還拿得出什麼平夷復土、治國大論麼?
鄙視的笑,向來他是習慣的;判人死刑,也不是頭一回,但真正見到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在地上翻滾,汨汨鮮血染滿黃沙,這就令人作嘔了。
正想著,一陣敲門聲響起,師爺焦急地說:「宰相大人,事兒不好了!方才有群文士在東市那兒大聲喧嘩大逆不道的言語,說什麼鄭…鄭輔佐大臣的罪嫌,全是宰相大人您…誣贓的,還說要上書皇上,教皇上主持公道……」
好大狗膽,敢在我宰相眼下作反!他皺眉,出浴著衣,道:「現在怎樣了?」聽另一人答:「我已將那為首的文士捉來,他的身分也問出了,還在他身上搜出一疊紙稿,似是要給皇上的…奏章。」
「是葉總管麼?那稿讓我瞧瞧。」說罷出房,接過葉總管手上厚厚一落文紙,略看了看。這篇文章倒是不錯,井然有序,大義凜然,書法雄渾蒼勁,頗有氣蓋山河之勢。但,他暗笑,即便這奏章真呈到皇上面前,皇上多半也不會去翻讀-他滿腦可想著如何追歡作樂呢,這煞風景的玩意,沒的礙了興致!
他冷笑道:「這人文筆好,葉總管,你去將他『說服』了,叫他作篇文章,昭告天下鄭輔佐大臣的重大罪狀,順便將那一干文士都查明,找些理由殺了。」
葉總管道:「是。大人,還有件事。前天士兵在伍條巷裡發現一具上吊自殺的屍體,似乎便是……」他一聽大笑:「什麼?上吊自殺了?也省得我處理。那蠢小子,我說什麼都信,還拚命為我做事,其實誰才是他真正仇人呢……」越想越愉快,吩咐道:「給我備酒菜,我要慶祝一番-記得做清淡點!」心之所欲,呼風喚雨,誰能比他更得意呢?
2002/12/28,下午 03:07: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