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 題:〈愛蓮說〉末議:三、〈愛蓮說〉的「獨」字判讀 | 點閱:8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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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愛蓮說〉的「獨」字之前,我們先來推敲一下周敦頤。就算周敦頤在當時只是個小咖,還不算是一代宗師,認識他、認同他、欣賞他的人,還是有不少的。周敦頤擔任二程(程顥、程頤)的家教老師時,曾經指派了家庭作業給這兩位學生,要他們找出孔子和顏回的生活樂處是基於什麼而來?像這種「大哉問」的課題,不是翻書就可以找到答案,而是要深入儒學義理,才能追索聖賢的精神與生命情貌。 能派出這種探索聖賢之樂的課題給學生思考,您覺得周敦頤應該是一位怎樣的先生呢? 如果我們不認為周敦頤是個不得志又迂腐頑固的窮酸腐儒,而是肯定他是個追步先聖前賢,努力探究天道人極,以弘道為使命的一代新儒者,並將體悟實踐於日常生活,從「無欲」到「知幾」、「慎動」,是位秉氣中和、從容自若、不卑不亢的夫子,就不應該將〈愛蓮說〉的「獨愛」解讀成偏執的「唯獨喜愛」,應該解讀成相較而言更通達的「特別喜愛」。文末的「蓮之愛,同予者何人」也不應該視為反詰語氣(沒有人跟我一樣愛蓮),只需要視為正常的疑問語氣,表明「我也不知道志同道合的人在哪(但是我相信還是會有的)」即可,免得變成:周敦頤藉著文章,目無餘子的自詡為天下唯一的君子。 〈愛蓮說〉一文不長,先引文於下: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文章開頭已經說了「可愛者甚蕃」,所以,陶淵明可以「特別愛菊」,而不只是愛菊;世人可以「特別愛牡丹」,而不只是愛牡丹,至少,求到了富貴,也要有壽才能享福吧!能從普遍的「人之常情」去認識世界,這樣才是一個雍容大度、體天立誠的大儒風範。 那麼,周敦頤的「獨愛蓮」呢?這文章的蓮,不是自然科學的蓮,是作者寄寓個人志趣的「新花語」,如果從情感上真的「唯獨愛蓮」,那是周敦頤的個人偏好,吾等外人無從置喙。如果從上一段提到的普遍的「人之常情」繼續推論,「予獨愛蓮」解讀成「我也喜歡其它的花,然而相較之下,我特別喜歡蓮花」,這樣才顯得出作者的泰然從容與文章的溫和蘊藉。 附帶說說文章中的「世人」。 假使〈愛蓮說〉一文有著隱隱約約的「諷諭」之旨,周敦頤是沒有什麼立場批評陶淵明的,一是他對陶淵明「不熟」,二是在「共處聖朝英明」的相同條件下,真要諷諭隱逸者,也應該先找邵雍來說述。陶淵明和菊的意象,放在文章中,比較像是來「打掩護」的配角。為何說是「打掩護」的配角呢?因為文章的隱約「諷諭」之旨,目標應該是「世人」。 讓我們先看看宋真宗的〈勸學文〉,這是當時情境的重要線索: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北宋的讀書人在皇家刻意的聚攏下,自身的富貴與家族的延續,就是要走科舉這條路,成為「天子門生」,才有富貴可言。而且,不只是富貴,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做人是不是「成功」,也從這裡決出勝負高下,當時的商人可以富,但是沒有功名就不能「貴」。這就是前文提到的,在那個年代裡,讀書人受重視、享尊崇的程度,尤其是有功名的士子,是現在的人很難想像的美好啊。 從周敦頤的立場,去批評一般老百姓追求富貴,是沒有多大意義也很落漆的事情。既然他以弘道為己任,真要「諷諭」,這「世人」指的就是當時「熱衷功名的讀書人」。可是,為何要隱隱約約,還要拿陶淵明打掩護呢? 如果明著講:「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那就不只是冒犯「官家」,而且是「動搖國本」,與天下士子為敵,也背離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自然還是隱隱約約的「諷諭」一下就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已經算是把話說得很重了。 最後,拉回〈愛蓮說〉的「獨」字判讀問題,將〈愛蓮說〉的「獨愛」解讀成「唯獨喜愛」而「其餘都不愛」,只會成就作者的偏執與傲慢;解為相較而言「特別喜愛」,才是通達的智慧與修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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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連結: ※〈愛蓮說〉末議:一、說愛蓮的周敦頤 ※〈愛蓮說〉末議:二、菊與陶淵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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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一)、〈愛蓮說〉文中,「晉陶淵明獨愛菊」與「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的「獨」字,宜解作「特別」。 從文章的文義脈絡解讀,開頭「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很重要,它已經宣告讓人喜愛的花很多,言外之意則為:每個人都可以同時喜歡好幾種花,然後特別喜愛其中一種。 從人之常情解讀文章,一個人可以因為某種理由特別喜歡某一種花,這並不妨礙他同時也喜歡其它的花。 這可以放在課堂上讓學生思考比較,在相同的前提下,哪一組放進文章比較合宜?理由是什麼? 前提:天底下讓人喜愛的花很多 選項A: 世人「特別」喜愛牡丹 陶淵明「特別」喜愛菊 周敦頤「特別」喜愛蓮 選項B: 世人「特別」喜愛牡丹 陶淵明「唯獨」喜愛菊 周敦頤「唯獨」喜愛蓮 選項C: 世人「特別」喜愛牡丹 陶淵明「特別」喜愛菊 周敦頤「唯獨」喜愛蓮 (二)、「蓮之愛,同予者何人?」解作反詰語氣並不恰當,解作「發問者也不知道答案」的普通疑問語氣即可。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解作反詰語氣,言下之意就是:「沒有人跟我一樣愛蓮。」 然而〈愛蓮說〉一文並不是作者表達對蓮花單純的喜好,它還寄寓著作者的人生抱負與價值觀,一旦以反詰語氣解讀「同予者何人」,弦外之音就是:「沒有跟我一樣潔身自好的君子。」 如果我們對於周敦頤的理解,認為他絕非目無餘子的自大狂,實在沒必要以反詰語氣解讀「同予者何人」,改採普通疑問語氣來解讀,第一層意思就是:「跟我一樣愛蓮的人有誰呢?」進一層寄寓的意思也會變得中庸許多:「我也不知道持著相同信念的人在何處?」只是不知道,並不代表一定沒有。 當然,如果您硬是要把周敦頤解讀成「我只愛蓮花,其它的花不愛」、「只有我喜愛蓮花,其他人都不愛」,甚至是「只有我是君子,其他人都不是」,那我也只能尊重您的選擇,並且有點好奇,為何您會如此厭惡周敦頤? (三)、「陶淵明獨愛菊」與「菊之愛,陶後鮮有聞」,兩者都不是事實。 不管將「陶淵明獨愛菊」的「獨」解讀成「特別」或「唯獨」,都不是原原本本的陶淵明。在陶淵明的作品中,對於菊並無特別偏好,當然更說不上「只愛」菊花。菊對陶淵明而言,一是世俗「養生長壽」的意思,二是「後彫於歲寒」的堅貞義,三則只是居家環境剛好就有的寫作素材。對陶淵明而言,菊也不是隱逸者的象徵。 「菊之愛,陶後鮮有聞」則純粹是周敦頤的認知,此事不辯自明,只能說周敦頤寫〈愛蓮說〉寫得很隨意,並不把它當作「義理思辨」的嚴肅文章來寫,只是偶然藉物抒懷,「菊、陶淵明、隱逸者」這組概念,並非作者主要「諷諭」的目標,作者真正的目標,應該是「世人、富貴」這組概念。 (四)、〈愛蓮說〉的「世人」,指的應該不是黎民百姓,而是「讀書人」。 「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牡丹之愛,宜乎眾矣」這組「世人、富貴」的概念中,如果搭配著隋唐以來,以至於宋「科舉制度」的演變,將文中「世人」看成作者對於「讀書人立志行事」的擔憂,便有若合符節之處。 科舉制度開啟讀書人謀富貴之路,也給了帝王收攏控制讀書人強大的工具。周敦頤作為一位繼承儒學、懷抱承先啟後使命感的一代新儒者,對於讀書人追求功名富貴的風氣有所「諷諭」,並藉愛蓮標舉「君子」節操風貌自勉與示人,從這方向看〈愛蓮說〉的「富貴、君子」對舉,便容易貫通了。至於「隱逸」,一直是君子的人生選項之一,隱逸其實只是另一種生活形貌的君子而已。 至於說〈愛蓮說〉一文有什麼儒佛之辨,這點我是不認同的。如此短短小品,愛物詠物,進而藉物抒懷,隱約有些諷諭,文學價值大於史辯哲思,真要以它說儒佛,其實是毫無力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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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愛蓮說〉「濯清漣而不妖」的解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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