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甲國中國文園地
主 題:回顧宋詞的基調 點閱:1838
張貼者:章瑜 No Email
古人常言『詩莊詞媚』、『詞為豔科』,所謂『豔』、『媚』,就是指宋詞中大部分都以綺麗、柔媚之辭描寫男女愛戀之情。在宋代文壇,詩歌中描寫人世愛情的作品是不多,即使有也是『淡薄、套板』。而在詞林中卻不是這樣,幾乎沒有一個作家不寫男女戀情,情愛構成了宋詞藝術表現的主題之一。人們不只是在院宇、亭榭,即使在邊塞、官場,身負國事、蹭蹬功名之時,也並未因作者所處環境的不同,而使愛情藝術表現於詞中有所削弱。和唐代不同,宋代文人的審美追求已從外在的功名利祿返歸於內在心靈的自得,對愛情生活的迷戀、嚮往顯得較之唐代人要專注得多。而正是這一審美情趣的轉變,內在心理承受力量的不同趨向,使在宋詞中所出現的人物心態的些微變化也更為清晰,由此於詞體內部渾凝而成的基本格調也更為突出而純淨。在大量抒寫情愛的詞中,皆能較為強烈地感受到主人公那種刻意尋求安寧、舒適的情緒,好像切望能在這一甜美而蕩魄的情愛生活中覓求到人世的歸宿。然而,正是因為心情迫切與現實失意構成生存意志的頹喪,從而使宋人的心境極為騷動,也導致了人格信念分裂。而這種內在主觀情緒的外在性投射,使詞作整體染著上一層蒼涼、黯然的色調。

例如,一股淒涼而幽咽的情調,在風流才子柳永的大部分詞中皆隱隱地流露,從而烘托出主人公那種得而猶有所失、盼而難以得的心境,如<夜半樂> :『慘離恨,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他鄉流宕思歸不得,遙望故鄉,不見親人,更有鴻聲暮天添惹愁緒。『慘』、『恨』、『凝』,將神情憔悴、愁緒滿懷的主人公內在傷感渲染的十分濃烈。另一位北宋詞人范仲淹,長年任職邊陲,塞漠空寒,無以遣情,而孤身相思之情緒尤為沉痛<蘇幕遮>: 『黯鄉魂,追旅思.......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訴說男女之別,痛切、動人。對此,後人評其為『鐵石心腸人,也作此消魂語』。之所以形成這種凄傷情調,而未能出現唐代岑參、高適邊塞詩派那種豪氣十足、意氣奮發的作品,這也與當時的時勢政局、社會風氣有關。京城的繁華與邊陲的冷落所構成的生活兩極反差,致使邊防將士淡化了國家、民族的責任感,功名的獲取心也隨之消退,而望鄉思歸、與家人團聚的情緒卻積沉得尤為凄厲、感傷。朱淑真愛情失意,抑鬱寡歡,其作 <減字木蘭花>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一連五個『獨』字,把自身長期倍受愛情煎熬而不能自矜的幽憂凄戾之情,激流般地從胸臆中道出。李清照著名的 <聲聲慢> ,起首七組疊字和朱淑真相較也顯得更為有力。

當然,在宋詞中歡快的場景也不能說少見。如晏幾道的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詞中場面頗為活躍,色彩也尤為豔麗。然這歡樂也不是那麼盡情:『幾回魂夢與君同』正顯露出婦人長期思戀親人夢思縈回沉積下的酸辛、哀怨,故如今喜事到頭,『恐有相逢是夢中』。歡樂的獲取卻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故不能不寓深沉的感傷於怡然之中。因而與其說是對愛的陶醉,不如說是對得而復失的慌恐。人物內在樂與悲的矛盾情結,更使詞情格調顯得傷感、低沉。所以,所謂的『豔』、『媚』,如撩開那惝恍迷離、珠光寶氣的紗幔,潛浸在繁華聲樂的底處,也竟能發現花紅葉綠的山巒深處流淌著凄凄咽咽、感傷不已的溪流。

總之,生活的起伏,愛的得失,人生的返顧,使無論是豪放詞派還是婉約詞派,在那迷醉心靈,愛的生活中,皆未能真正找到適意寄托的境地、歸宿,未能從心底真正感到怡然、快慰。因而,詞中表現更多的是人們某種的凄厲、哀怨,從而構成了詞情感傷的情調。正是這一絲絲哀怨、淡淡憂傷的真誠坦露,才鮮明而生動地凸現出作者個性形象,使宋詩中被掩蓋了的『自我』得到充分而具體的實現。這同時也可顯示,當時人們對愛情生活的態度還是較為嚴肅,所表現出的感傷也絕非嬌揉造作。這正如歌德所言,中國『鍾情的男女』,愛情方面比西方人『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

縱觀中國歷史,文士進取總是那般執著,這似乎在受到外來文化滲入以前,形成了中國文人特有的韌性與性格。以這樣一般堅韌不拔的精神去與基本上處於相對穩定的社會政治結構相撞擊、相融合,就難免會激化群體與個體之間的矛盾衝突。從隋朝開始,延續到宋代的科舉實行,為一些文人志士開闢了進取的道路。文士治國,似乎是宋代政治的象徵。但由於統治階級掌管著予奪之權,再加上考弊之風始終未杜絕,因而,只有少數下層文人有幸獲得官位。大批落榜的文人四海游蕩,痛感懷才不遇,朝中無人。其次,北宋的黨政之爭,南宋的戰、和派勢力的消長,也使一些身居要職的文人動輒得咎,貶職流放。這樣,社會上這些有文化、有思想、有抱負的文人,處於社會的種種壓迫之下,此時已缺少盛唐文人那種『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對功名也不很執著。如果說在愛情生活中還有某時陶醉的話,那麼在事業的追求上則似乎從未舒心暢氣,志得意滿。因而,流露詞中的是較多的孤寂、冷落、惆悵、淒涼之感。

北宋之時,國勢總體上說還是太平安寧。然而,即便是時局便利,平步青雲者究為少數。失意者『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柳永/鶴沖天),長年浪跡江湖,迷醉歌樓楚館。然這種解脫,這種醉生夢死仍難以撫慰那顆企盼卻失落的騷動心靈。故有時作者也在自我表白中袒露心懷:『掩捲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這是一種無所期待的失望,是缺欠自信心的感嘆。得意者,雖然官場如意,聲名顯赫,然於詞中所表現的也不盡是那般地快慰、舒暢。他們也不能一展其才,用志於世,自然也會感到回天乏力,處境難堪。這樣,由內外衝突所形成的主體意志的壓抑,也使詞情的表露遮上了昏暗的色調。如當時任於大晟府的周邦彥,『命薄數奪,旋遭時變』。其所作詞,格調較為低沉、悠緩,時時流露出與世難容的情懷:『奈愁極頗驚,夢輕難記,自念幽獨』(大酺)。『年年如社燕,飄流翰海,來寄修椽』(滿庭芳)。將悲涼、失意之情懷化於衰颯、空寂之境界,氣氛迷離,情調憂傷。故宋人王灼言道:『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而周邦彥的傾訴,在某種程度上正表現出當時處身上層社會中,一些文人既不屑與世沉浮,但又難尋出路的迷惘、憂鬱。

總起來說,北宋之時,人們似乎處在一種擺動不定、無所著落的境地,彷彿外在無一強烈的矛盾衝突去引誘、刺激著人們心靈的運動,內在也因某種失落感而被困惑、彷徨所糾纏。因而,由外在現實的冷酷而導致人們觀念的混亂,使個體精神的向上力大大弱化,詞作的藝術精神總是顯得十分壓抑、低沉。

南宋之時,半壁江山淪陷,處在那戎馬倥傯、烽火硝煙的時代,一大批愛國將領『懷冤負痛,感憤激切』,開始解脫北宋以來文人長期飲酒唱和、自尋慰藉的習氣,似乎回歸初唐文人那種重視現實、渴望建功、積極向上的精神:『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張孝祥/水調歌頭)。『擁精兵十萬,橫掃沙漠奉迎天表』(李綱/蘇武令)。只有在這時,宋詞中才彷彿真正充滿了陽剛、壯烈之氣。但即使這樣,構成基調的仍是深沉、低徊、凝重的感傷情調。這是因為此時儘管抗戰人士枕戈待旦,立志『平戎破虜』(辛棄疾/念奴嬌),並且對未來的勝利也充滿了希望:『談笑裡,平齊魯』(劉克莊/賀新郎)。『看試手,補天裂』(辛棄疾/賀新郎)。然而,當時是統治階級『摧折忠勇』,抗戰派『報國欲死無戰場』,主和派鼓吹『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中原』之論甚囂塵上的時代。那些『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張元干/石州慢)的抗戰派人士必然要同現實生活發生激烈的矛盾衝突,遭受一次次毀滅性的打擊,演出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悲劇。他們或以身殉國,或是終身有志無伸。因而,長期遭受壓抑、迫害,『忠憤所激,不能自己』,『不平則鳴,隨處輒發』。他們深沉地感憤於國事衰微、恢復之事無人問津:『只言江左風光好,不道中原歸思,轉淒涼』(呂本中/南歌子)。『愴故,百年陵闋誰回首』(劉克莊/摸魚兒)。雖然他們心有大志,然而到頭來總感到理想破滅,萬事俱廢。因而,時光流逝、功業無望的感嘆,尤為辛酸哀痛:『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陸游/訴衷情)。『徒有壯心在,付與百川流』(張元干/水調歌頭)。這渾融著血和淚的陣陣嘆息,道盡了作者滿腹傷心事,而且也在詞作中渾凝成憂切、感傷的基調。這是一種欲有所為而生不逢時的嗟嘆,是有志於天下而才無所用的傷痛。時代的矛盾、人們內心的苦痛在辛嫁軒身上得到最為完美的表現。嫁軒年少時曾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南渡以後,卻長期擱用,履遭主和派貪官污吏的彈劾,導致貶官、落職。因而他『負管樂之才』,徒有『一氣之豪』的氣魄卻不得不坐視山河破碎而一籌莫展。因而,正義合理的要求不能實現,使辛嫁軒『一腔怨憤,無所發洩....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其詞』。他不時登高遠望,仰天長嘆:『憑闌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聲聲慢)。在這裡,作者那種放眼江山、懷念失土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高尚情懷表現得酣暢淋漓。然而,『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菩薩蠻),對北方失土的嚮往卻被重嶺疊嶂所阻礙,欲望不遠,更不用說涉足而遊了。感情的迥緩、跌宕,造成了辛詞由高昂轉入沉鬱,加重了辛詞悲切之情。他在詞中抒發自己奮鬥一生、功業無成的苦痛心情,『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清平樂)。提到往事功業,更有憶昔傷今之嘆,『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阮郎歸)。想到歲月飄忽,不禁有未老先衰之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破陣子)。辛詞中的沉鬱頓挫,悲涼沉咽,不是像宋代一些文人那樣僅是個人身世之嘆,而是呼出同時代『翹首南望』人民的心聲,令人涔然淚下,黯然心傷。正如周濟說:『嫁軒詞是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重音的落處仍在悲涼上。

以上可見,雖然抗戰詞為宋詞創作帶來了新的內容,新的力量,輸入了慷慨悲壯、激昂頓挫之氣。但那『逸懷浩氣,舉首高歌』的合唱聲中,其基調仍是感傷、衰颯的。這種感傷是對國勢危殆的焦慮,是對個人身世的嗟傷,是當時一大批有識之士深刻思考而難以解脫的內在發泄。正如詹安泰先生所云:『有些愛國士大夫雖然想挽回祖國的悲劇命運,也已有心無力,像ㄠ弦獨張,不成宏亮,只能激切。繼此以往,除民族英雄文天祥外,則惟有亡國的哀愴和一些悲觀消極的微吟了』。

既是愛情事業皆不能盡如人意,反而給人們帶來更多的憂傷愁緒。負載著這種『凄凄慘慘戚戚』的心境,宋人對往昔的回顧未來的展望,對實現的斟酌思考,就不能不再加著一層濃重而朦朧的色彩。

宋人對時間觀念亦是極為敏銳。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常常處在境地冷落景色肅殺之中,而更重要的是他們一般都有一個自認美好且幸福的過去。因而,今昔的時間概念在宋人詞中就表現得尤為分明,大量的憶昔懷古詞出現在宋人詞作中。這其中有緬懷舊日戰事,寄托了英雄創業的偉大抱負,『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籙,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辛棄疾); 有懷念舊日情事的:『憶日游,邃館朱扉,小園香徑,尚想桃花人面』(蘇武慢/蔡伸); 也有感嘆少年得意之狀的:『當年挾彈五陵間,行處萬人看。雪獵星飛羽剪,春遊花處雕鞍』(朝中措/朱敦儒)。由憶昔而傷今,痛感昔日之樂不可得,歲月之事不可倒流。因而宋人詞中常常流露出嘆息時光流逝、好景不常在的頹傷、凄側之情:『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離亭燕/張昇); 『念過眼光陰難再得,想前歡,盡成陳跡』(憶少年/曹祖)。嗟歎得多麼沉痛,表現得多麼貼切。世事渺茫,人生短暫,由此而使宋代文人經常冷靜反省:『嘆人生相逢百年歡笑,能得幾回又』(摸魚兒/何夢桂); 『餞舊迎新,能消幾刻光陰』,『朱顏那有年年好』(高陽臺/韓鏐)。這些詞作所流露出來的情緒格調,雖然說頗有消極成分,但此種對人生價值的內在解剖,也包蘊了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對價值觀念的發現等較為深刻的思想。

其時,一些超脫者也染上了這種時代習氣,再加上身世的坎坷,內在的傷感時時流露於詞中。像蘇軾在詞中也不時地哀嘆時光流逝之快,『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洞仙歌)。即便是在那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之作中,也並非因為對古人的追慕而激發起努力進取之志,而是深感風物未改,人事已非; 古人功業,難以企及。由於對人生抱著一種無謂、失望的態度,詞人也喪失了希冀,故整首詞作者內心真正的信念、感情的積聚仍在詞尾『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實則這首詞的感傷情調也是作者眾多詞作感情的濃縮。胡雲翼先生曾說過,蘇軾的詞一接觸到懷古,就不免帶一點消極的傾向,而這消極較多地表現為虛無。咱認為,此說還是頗有見地的。但如果將消極改為感傷則更為確切。因為這種感傷情調,我們不應片面地視之為頹喪。這是由於時代所迫而發出的哀嘆。宋代人是外在一種『汲汲惶恐顧景不及』的狀態之中,宦海沉浮,官場傾軋,歲月虛擲,華髮早生,更使他們無望於世,因而在詞作中所表現出來的就更多為無法解脫而又要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傷感。這並不全是宋人多愁善感,自尋煩惱,而是一種內在反思、痛定思痛的表現,外表雖然顯得超然、狂放,實為感傷。

由上可見,宋人在詞中無論寫男女離別之情,歲月如煙之嘆,還是抒發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感,雖然表現出來的感情有異,但百川匯流般地同唱著和諧渾重的協奏曲,構成這樂曲的基調是哀婉凄絕、揪人心肺的感傷情調。正是這一基調使宋詞豪放而難以超逸,仍歸於社會、人生、理想的苦苦思索、嘆喟而不得解脫的湍流之中; 使婉約而無法快慰,一時的清歡、放浪而仍擺脫不盡生存的煩惱、人生價值失落的糾葛。當然,比較而言,北宋的感傷基調要輕逸一些,而南宋則更厚重。

感傷的情調今人已注意到,但囿於消極的定論,故未作細緻、深入的研討,正確而客觀的評價。如果僅僅因為宋詞中較多地表現了感傷的成分,就予以輕視、否定,這是不正確的。要周詳考察一個時代的文學,正確地作一評價,就必須認識到,每一個藝術作品都屬於它的時代和它的民族,也各有特殊的環境,依存特定的歷史和其他觀念與目的。

中華民族文化,長久以來就注重主體的思考,尋求自我的點滴發現。從孔子、莊子起就崇尚『吾日三省吾身』,『吾遊心於物之初』。而這種反思又不很注重思辨的抽象、演繹,而是帶有感情色彩的直觀感受。因而,『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從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能引發出無限意蘊,惹生起微妙而複雜的情調。情緒的滲透,在思維的觀念上,深蘊了濃重的主觀感情成分。持有這樣一種思維特點,再加上歷史的局限,社會矛盾的不可調和,所以,從中國歷史早期開始,由人生理想難以實現、自我價值不得施展而萌生的感傷意識,就積澱在知識分子的理念之中,徐徐地滲透進中國文化的深處。『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涉江/屈原)。屈原作為一個鮮明的悲劇性人物,以耀眼的光輝照射著千年文壇,其悲天憫人、壯志未酬的感傷情調,撥動著後世眾多文人的心弦。在<古詩十九首>、曹植、阮籍、陶淵明的詩作中,通過主人公對社會、人生的表情言志、發抒感慨,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人生忽如寄』(古詩十九首),『一身不自保』(詠懷/阮籍)的憂傷。但總的來說,此一時人們的內在情致的些微變化,還未能為藝術充分地表現,因而作品中感傷情調的凝聚也缺欠一定的力量。到了唐代社會,整個由動亂而趨向大一統,國勢振興,民心激奮,各種思想皆得到了有利的發展。因而,感傷意識在唐代有了漫長時間的消寂,代之而起的是慷慨激昂的豪情壯志。一直到晚唐,國勢下跌,在李商隱、杜牧等人的詩中,感傷的情調可說才真的開始回潮。時局沿襲到宋代,有了很大的改變。首先,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看,在宋代,統一的局面並未給整個社會帶來真正復甦之氣。外族騷擾,使宋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軟弱的一個朝廷; 內部黨爭之禍,起義暴亂,也極大地削弱了統治階級的力量。但另一方面,宋代儘管受到多次內亂、外擾,而內部的經濟、文化、政治結構卻相對穩定。宋代社會最顯著的特徵,即市井生活的隆盛與繁榮,市民階層的驟然劇增。宋都汴京『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朝野內外,『但習歌舞,不識干戈』。市井生活的繁榮也沖淡了外敵壓境的危機感; 市民階層的擴大,也導致了人的審美情趣的演化。市民的情趣,較注重日常生活,求之於安逸,對經濟發展有較濃厚的興趣。正是受制於這一社會氛圍的影響,統治階級自樂於『贏得閑中萬古名』(漁父曲/趙構),整個社會缺乏一種勵精圖治、建功創業的精神,人們也很大程度地沾染上了晚唐人偏於享樂的習氣。但儘管如此,有事業抱負的識見之士,仍深刻地洞察到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的潛在危機,一種對社會、民族、人生的憂患意識,仍不時地在歡樂之間侵襲著人們心頭。一面是尋歡作樂,一面卻是眼見國勢漸衰,外敵入室,民生凋敝而無力自救,虛擲年華,人生價值的失落感尤為強烈。

其次,從人們觀念的演變來看,宋代社會可以說屬從唐的極盛跌落而下的歷史階段。盛唐時那種對功名的追求,對事業的執著,對前景的嚮往,似乎在經過一番折騰之後,至宋代已失卻了那眩目的色彩。外在的獲取似乎也並不能使人的心靈世界有較充分的依托與滿足。宋人也貪求安逸,縱情歌舞,但比起魏晉名士,他們對生活的態度還是嚴肅、認真的。他們注重日常生活安逸,而這又是直接不逾規的享受。因而,他們也更注重生活的體驗,情感的回味。宋人也不像建安、盛唐文人易於衝動,不像他們有時將一切置之度外,情感奔放,以致忘我。對生活的反思似乎已取代了對生活的征服,對功名的獲取轉為對人生的探索。宋人求得心境的穩定,不是通過對外在占有的途徑,而是力求以內在的心理調節,處理人世間的糾紛、爭端。他們較多地求之於『自我』,自我精神之滿足,自我精神之陶醉。他們更著意琢磨自己的情緒意致。但以當時的情況,宋人這種求之於宇宙、社會、人生統一協調的願望,是不可能有一圓滿而完全的解決。這樣,人們一旦理想追求難以實現,尋求解脫而又無法超逸,長期的迷惘得不到解決,對整個外象世界、生存觀念就會產生極大的憂慮、厭倦,無所寄托。由於此時理學影響,人們常喜歡板著臉孔在詩中說教,再加上『把末流當作本源的風氣彷彿是宋代詩裡的流行感冒』,因而『資書以為詩』的傾向尤為嚴重,哲理詩、議論詩空前盛行,而宋人真正的面目給掩蓋了起來。然而,在當時文人視之為『小道』、『詩餘』的文體,卻開拓了內在情感表抒的通道。再次,從詞體本身的表現特徵來看,王國維曾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盡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詩能在較為博大的場景中反映人生,而詞則是在較為深幽的靈魂中突出個體。博大,就從橫的方面展開世界; 幽深,則從縱的方向追尋與捕捉外部世界的內在心靈的投射而呈現出的微妙而豐富的變化。詩所不能道出的人物心態變化,卻是詞所津津樂道的表現中心; 而詩所涵蓋的範圍,卻也是詞所難以企及的。所以,一些表現『閨怨』的詞作,主人公形象往往並無具體地浮現於審美感官,而心境的表現卻尤為突出而逼真。場景的鋪墊,氣氛的渲染,皆是為人物心態情調的凸現服務的。詞的藝術表現常常『超乎一切的具象性而企圖寫出憂愁、悲傷等感情本身,就是說純粹的感情世界』。所以,長期遭受壓抑、苦苦思索不得解脫的憂傷,在詞體中能得到較為暢通的宣泄。大夫、才子、市民、歌女彷彿皆混淆了身份,渾融為一體,在詞的藝術天地無所顧忌地盡情馳騁,內在的心靈袒露得淋漓盡致。所以正是由以上諸因素,感傷的情調到宋代才構成了整一時代的社會習性,並形成為文學創作的藝術精神。

每一種民族文化精神,積聚到一定程度,就會在適當時候、適宜土壤上盡情地表現。縱觀世界文化,可以說感傷情調為整個人類藝術的表現主題之一。因為這涉及到人類和宇宙、存在與無限、占有失落等一系列人生問題的認識與解決。這樣一種對人生自我價值的思考所流露出來的感傷情調,內在也充溢出悲壯的力量。在中國藝術長廊,宋詞能以感傷的基調表現出對美好生活的企求、對人生真諦的領悟、對生命存在的關注,可以說這凝聚了人類共同的生活情趣。當然這其中也包蘊了消極的成分,吸收與發展必須有所鑒別。總之,正是因為宋詞中表現出人性某些純真、坦誠的情感成分,這也是其藝術魅力長盛不衰的原因所在。


2002/10/28,上午 08:38:46

1 篇回應 回應者:章瑜
只因下文張貼不上舊版,在此又立一欄。若有不便之處,猶望噪音老師及各位老師包涵。


2002/11/4,上午 11:11:43

2 篇回應 回應者:噪音
您太客氣了。大作需要細細品味,至今無能回應,只能在一旁鼓掌而已呢!


2002/11/4,下午 03: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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