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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華爾滋•洪雪芳

台南市立後甲國中　78期《今日甲中》散文

一滴橘黃的顏料，從春的手中無意滑落，染在一大片葉子上，不同於一般春時的綠葉印象；這時風又捎來一把火，從樹葉點燃，朵朵火花在樹葉上絢舞，舞落了滿地尚未熄滅的火熱，優雅而不紊亂，才只是一剎那的事。 是桃花心木，本校的校樹。輕巧靈活的蒴果是它的特色，快速落葉換衣是誰也學不來的技巧，在萬綠叢樹中昂然挺立的光禿枝椏或不同於木棉艷麗的雅致橘紅更是使它一眼就吸引了我，使我欽佩它、愛上它；但不只是它華麗的技巧外表，我還看見了在那些光鮮底下溫柔內斂的智慧，我也掘出了許多我曾埋下的回憶。 「這是桃花心木，是我們的校樹，在藝文園區那兒種了一整排。在每年三月會落葉，很迅速喔！不到一個星期就會變得光禿禿一片……」記得一年級時，就為了老師的這一番話特別跑到藝文園區去看，到了那兒才發現像是到了個陌生的國度，根本搞不清楚什麼樹是什麼名，桃花心木這名又是屬於哪棵樹？是這棵，那棵，還是那些呢？我混亂地尋找著，旋轉著轉換視野，直到有些暈了才停下來，卻還是一無所獲；這時，一陣東風悄悄走來，搖晃了幾棵樹，從它們緊握的手中偷走幾片葉子撒到我身邊，這才棒喝了我，我猛然轉身仰頭一看，數以千計的葉片正各以不同的姿態舞著，像是一場華麗的舞會，以沙沙的落葉聲為伴奏，旋轉、旋轉、再旋轉，偶而有暈了的葉撞上了另一片葉，卻還是不斷地旋轉著，我嘗試踏入這片舞池，卻又怕擾亂了它們的秩序，我一邊繼續欣賞，一邊找著空隙想加入他們。倏地，一片、兩片、三片，落葉開始朝我旋轉著過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對著它們微笑，一言不發，張開雙手，學著它們，旋舞、旋舞、旋舞，旋轉著，它們也對我笑著，一種不需言語的默契，在桃花心木大道上，成了一個旋轉的世界，眼裡所見的每樣東西，都浪漫地舞著，漾著笑容；耳裡所聽見的每個聲音，都是歡樂的笑聲；鼻子所聞到每個氣味，都在自由地跳著，充塞了我的心，我的心，也不禁開始跳起了一曲華爾滋，浪漫地、歡樂地、自由地旋舞；這是我們第一次共舞一曲春天華爾滋，帶著一年級時的純真笑靨，和那時的爽朗笑聲。 第二年，我仍獨自前來，我喜歡這種一個人時的寧靜感，和自由呼吸的空間。我依舊舞著，旋轉著，但不比初次見到它時的那份快樂。我聽見葉子問：「怎麼了？是我們讓你不開心嗎？」我緩慢地旋轉著，回答它，「不是的，是我一部份的朋友們拋棄了我，我也拋棄了他們，就只為了堅持證明自己能力辦得到顧及生活中每件事情，但是卻不小心把他們扔下了，為了些彼此的堅持，我們起了衝突，我們互相責罵，我們不諒解對方，最後我們選擇冰封了我們的友情，凍結了彼此的心。」葉子沉默了，稍微皺起了眉頭，卻仍繼續旋轉著，但速度緩慢了些，它似又開口：「你想念他們嗎？」我停住了，想起我們歡笑的時光，默契的言語，小小的惡作劇，和曾經美好的那份溫熱，一滴滴水珠開始從我眼眶滑落，我開始旋轉著，低著頭，不想讓葉看見，「為什麼不試著和他們聊聊？」葉問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流淚。」「為什麼？」「他們會擔心的，而且這樣，他們就會把錯都扛到他們肩上了，但我知道，這不只是他們的問題，是我們彼此之間的問題，可我沒勇氣告訴他們。」葉沉默著，但它卻帶著一抹微笑，很快地又開口，「那不然……把你的擔心、不開心和猶豫都給我，我替你帶到土壤裡埋著，這樣你就能放心勇敢的去挽回他們了！」葉笑著說，我泛起一絲苦笑，想著這葉真是荒唐，「怎麼給？」葉旋轉著靠近我，溫柔地牽起我的手，「就像這樣！」它拉著我加快速度旋轉著，我們週遭捲起了一陣呼嘯的風網，緊緊地包圍著我們，卻又不覺得擁擠，反倒是一陣暢快的速度感，心中雜亂的思緒似乎都消逝無縱，我大笑著，讓春風貫穿整個身體，套在心上的憂鬱枷鎖喀的一聲被解開，春風將它甩到遠處，而葉也遵守承諾將我的不開心帶到土壤，笑著躺在土壤上看我旋轉；我再次在這片葉海中旋舞，快速地、暢快地、開心地轉著，感覺自己像是其中一片葉子或是蒴果，輕鬆靈巧的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將混亂的想法拋出，腦海中一片澄澈，只想著，旋舞；這是我們第二次共舞一曲專屬我們的華爾滋，帶著一些埋藏的記憶，和我們相知的心。 第三年，終結我們緣分的一年，我懷著惆悵的心前來。我站在這片葉雨中，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們，並未隨著他們舞動，我想好好記住最後一支舞，他們的舞。「怎麼不舞呢？你從前都會的。」開啟我和它們緣分的東風滑到我身旁擔心地問著，我只是搖頭笑著，東風便以為是它吹的不夠用力，便又深吸一口氣，更用力地吹著，我伸手制止了它，「你知道今年我就要離開你們了嗎？」東風愣愣地看著我，忘了繼續吹，葉子們便在樹上大聲呼叫，他們需要東風推他們一把才能加入這場旋舞，東風急忙繼續吹著，又一邊望著我，「這是你第三次來了？」「嗯。」「那……真該是離別的時候了！我們想送你個禮物，之前離開的那位女孩也是如此。」話才剛盡，東風便迅速地從桃花心木大道的這端跑到那端，再從那端飛奔回來；原先有些空隙的葉舞，瞬間被填滿，遮蓋了整片天空，我驚奇地看著，這場旋舞，不只是旋轉，而是絢麗的舞動，從枝頭上擴散開來，綿綿不斷地落下、舞著，優美地、看似複雜地，卻又都有秩序地遵守著同一動作，旋轉、旋轉，這時我想起了初次見面時的那場景，那些熱情朝我舞來的葉子，那曲華爾滋，和第二次見面時它們的細膩關懷，和我們之間的回憶，我不禁又開始跟著它們旋轉，順著心去旋舞、絢舞，一起舞著這最後一曲的華爾滋，帶著無限不捨和它們給的祝福，最後，最後的一曲，將雋永地刻在心版上，我們的華爾滋。直到葉落盡了，我才意猶未盡的停止旋轉，不捨地看著它們最後一眼，滿溢的淚水又不小心潰了堤，「請等等，我們送你的禮物還沒完呢！」一向無言的樹幹開了口，我詫異的望著它，心想它還要給我什麼驚喜呢？我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兒，樹幹卻仍是一動也不動，無言的望著我，我轉頭瞧了瞧四周，又望了望那光禿的枝椏，咦！枝椏上竟已換上了小巧的葉片，我方才竟未察覺，又心想，這是要提醒我什麼嗎？莫非是想告訴我什麼？樹幹意味深長望著我，滿意地笑著，「每年我都站在這兒，和這些葉合作，互相滋養著對方；但每年此時，他們卻都離我而去，可是我不傷心，因為我沒有時間傷心，我還必須繼續和下一批新葉們合作，繼續生活；這些新葉來的如此迅速，不只是要告訴我不能停留在悲傷中，重要的是他們告訴我，當你覺得你的生活已經一無所有，沒有希望時，看看你自認為空虛的雙手，永遠都還握著一絲小小的希望，永遠都還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等著你去滋養它們，使它們茁壯，然後飛翔。」我低著頭聽著，偷偷地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淺淺的笑意從嘴角滲出，是阿！離別之後，不必傷心啊！起碼，我還握有回憶啊！我手中還握有這三曲華爾滋呢！ 在這曲華爾滋的結尾，我見到了桃花心木樸實內斂的智慧，是它們累積了四十年的領悟，而今，它們將這送給我當作別離的祝福。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們共舞一曲絢麗的、智慧的、最後的華爾滋。 離去前，我回首望了它們一眼，它們正沉靜地滋養著彼此的生命，醞釀著下一次的燦爛，和等待著下一個，來傳承這些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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